我的家在国家4A级景区紫鹊界梯田所在地。家乡山歌口口相传、代代相传,但从来没有正式版本流传。近年来,随着大量青壮年农民涌入城市务工,农村留守者非老即幼,加上现代快节奏生活不断改变着人们的生活习惯,山歌,这一伴随了家乡农民几千年的文化现象似乎也走到了尽头。
面对只有老年人唱,中年人很少唱,青少年无人唱的山歌即将断流的现实。2010年,镇老科协几位离退休干部对家乡山歌进行搜集、整理,出版了《紫鹊界民歌集锦》。然而,《紫鹊界民歌集锦》只记词,没记谱,仍不能让山歌完整流传。2013年冬,我作为民间艺人参加了县里召开的“梅山文化、旅游资源挖掘整理研讨会”。会上,加大“非遗”保护力度成了与会者共识。县里的红头文件显示:山歌记谱是乡镇文化工作的空白。散会之际,我找到会议授课老师、县梅研会主席李新吾先生谈了我打算为紫鹊界山歌记谱的想法,李主席当即对我的想法表示赞赏和支持。当我问及山歌记谱工作的意义时,李主席很夸张地说:“做好这项工作将是功德无量”!
回到家,我的记谱工作也随即开始。走访歌手、录音是记谱的前期工作,打听到哪里歌手多,哪位歌手唱得好,我就骑着摩托车奔赴哪里。一个星期下来,我走访了十余位歌手,采录了70余首山歌。为了尽可能地把工作干好,我除经常打电话向一些专业老师请教外,还定期向文化部门的主管领导汇报进度。听说我是用手机录音时,几天后,李主席便给我捎来了录音笔。
记谱比我想象的难度大得多。一来因为我是上了年纪的人,电脑水平较差。录回的歌,先要输入电脑某个盘储存,从电脑播放出来,我得先用二胡跟着唱腔摸仿,在心中有谱后,再逐字逐句记录。好在我家离镇文化站不足500米,站长罗中山又是我的老朋友,遇到电脑、录音笔等应用上的技术性问题,只要打个电话,中山站长总是有求必应,会在第一时间过来帮我。二来歌手唱腔随意性太大。同一个歌手唱同一首歌,此时是A调,彼时可能是F调,中途跑调也是经常出现的问题。因此,记谱定调时需综合考虑。节奏的随意性更大,同一首歌同一个小节,甲歌手唱的是有板有眼的四二拍子,乙歌手却唱成了切分音,而丙歌手唱的又是散拍子。记录时只好根据自己的欣赏习惯“择优”采用了。
录音本是记谱工作中一个较轻松的环节,但有时也难免遇上尴尬。在我走访歌手过程中,当大家知道唱歌者和记录者都是为传承家乡山歌做贡献时,绝大多数歌手不提报酬,且很乐意配合。但也有例外,我走访某歌手时,人家却说得理直气壮:“现在是市场经济,我唱歌,录音者付费天经地义”!见他说话如此时髦,我也讨价还价起来:“既然付费,那我就要有选择地录”。“可以!”他毫不犹豫。于是,我在他唱的十多首歌中选了两首我最感兴趣且别人没唱过的歌录了下来,并按约定付给了200元报酬。临走,他又拉着我的手问:“你付费不要发票,有地方报账吗?不然,我的钱可以退给你”。我说:“你要钱有理,退钱却无理,我到老婆那里报账是从来不要发票的。我和你已经各得其所,有缘下次合作吧!”
为山歌奔走的日子里,困难有之,尴尬有之,但如果说有危险,这就近乎危言耸听了,但有一回,我却实实在在是与死神擦肩而过。那是一个冬季晴朗的日子,好友杨亲福老师约我一同去紫鹊界西侧奉家镇最边远的杆子村录歌。我骑着一辆山地摩托载着杨君在弯急坡陡的乡村公路上爬行,硬化路走完时,距目的地还有约2公里毛坯路。此时,杨君提议舍车步行。本来,凭我蹩脚的骑技,看着那宽不足3米、接近45度陡坡的之字形毛路和乱石铺就的路面,我早有点毛骨悚然。但为了争取时间,仗着山地摩托拉力不错的优势,在杨君下车后,我竟麻着胆,加大油门一鼓作气冲了上去。约半小时后,杨君步行亦到达。吃中饭时,东道主、山歌手曾老先生一面伸出大姆指赞赏我的骑技,一面频频劝酒给我压惊,杨老师也附和地说佩服我的勇气。曾老还告诉我,这段路修通几个月来,还没人试过车,称我为试车第一人。曾老越赞赏,我却越为返程发愁。
杆子村之行收获颇丰,全村共有5位歌手献了歌,我一口气录了30余首。其中有一位73岁歌手因常年在邻县溆浦县做木匠手艺,熟悉溆浦山歌,他还给我唱了两首溆浦山歌哩。
返程时,杨君仍坚持步行,我俩约好在回到硬化路后找个相对平坦的地方会合。上路前,为安全起见,我对摩托车性能及刹车进行了细致检查,确认无隐患才上车骑行。行走了约300米便到了一处超陡坡路段,尽管我挂的是一档,油门也捏在最低位置,但车速却明显呈加速度往下冲,同时,发动机轰鸣声也越来越大,给人一种恐怖感。我条件反射地将前后刹同时带紧,因刹车大急,脑子里又产生了怕栽跟斗之感。当我松开前刹,车子由慢转快刚行走了几十米,前轮突然碰在一个大乱石上,车子瞬间失控翻倒。右边是“猿猴欲度愁攀沿”的悬崖陡壁,我本能地让手中龙头往左拐……醒来时,我看到摩托车倒在路左边,已熄火,我身子却躺在路右边,距滚下悬崖的距离不足10厘米。杨老师守在我身边,双手牢牢地抓住我的脚,大概是为了防止我翻动身子时无意中滚下悬崖。完全清醒后,我站起来走了几步,感觉上只受了点皮肉伤,并无大碍。扶起摩托车试了试,似乎也还正常。但当我来到我躺下的位置向下俯瞰时,却吓出了一身冷汗。我想告诉大家的是,如果从那里摔下去,用粉身碎骨来形容是毫不夸张的。剩下的几百米毛马路,我再没有骑下去的勇气了。于是,我和杨君“老牛拉货车”,我在前面握着龙头步行掌握方向,他在后边拖着尾巴控制速度。回到硬化路上时,我俩脑顶冒着热气,内衣裤都被汗水浸透,倒下去成了两团稀泥……
历时一年多,走访了50余位歌手,采录了150余首山歌,完成了130余首歌的记谱,这是我一年多来可以向领导和父老乡亲汇报的成果。我初步命名的《紫鹊界山歌选》已够一个单行本的篇幅,但这绝对不是紫鹊界山歌的全部。《紫鹊界山歌选》面世后,可以填补家乡山歌没有正式版本流传的空白。作为记谱者,我不敢指望李主席“功德无量”的评价适合我,但我觉得,我毕竟为家乡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做了点微薄的贡献。
来源:本站原创
作者:罗绍基
编辑:曾维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