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回老家去，一定回去，越快越好!”奉奂仑站在二十四层自家商品房的窗前，望着灰蒙蒙的天空，自言自语。

　　“你还想回老家?这里是你的家呀!”妻子丁美英搭腔，她在做晚饭。

　　奉奂仑转过身子，走向沙发，边走边说：“你跟不跟我回老家去，随你的便，反正我要回去住了。”丁美英没有再搭腔。奉奂仑又说：“什么都要买，什么福利都没有，一个熟人也没有，城市不是我们呆的地方!”他坐下后，长长地叹了口气。其实，丁美英心里也不好受，只是一切为了儿子而已，她心平气和地对老公说：“要回去，也要和他们有个商量。”奉奂仑态度坚决：“不用商量了!”丁美英不吱声了。

　　吃了晚饭，夫妻依旧看电视，奉奂仑看完新闻联播，就到床上躺下了。可奉奂仑通晚没有入眠，翻来覆去想着离开老屋场进城的那些事。

　　奉奂仑老家在雪峰山脉东麓大山深处的一个山窝里。他家所在的村是一个贫困村。他们村里的孩子，大多数读完初中就出山打工，少数读高中。读完高中的学生，个别升入大学，没有升入大学的，都不会回家务农。奉奂仑有三个孩子，两女一男，儿子最小。儿子读完初中就外去打工。改革开放后的日子容易过，奉奂仑仿佛眨眼之间，儿子在外打工就是十年。儿子还算争气，每年存款在两万元左右，有了十几万元储蓄。问题在于，儿子的婚姻一直没动，没有找到对象。

　　儿子已满二十三岁，奉奂仑夫妻开始为儿子的婚姻大事着急发愁。农村姑娘全部进城了，夫妻还能为儿子的婚姻事做些什么呢?奉奂仑夫妻都认为，没有新屋看，凭自家现在住的半栋老古懂破旧不堪的板屋，任何姑娘都是瞧不起自己这个家庭的。夫妻达成一致意见：建新屋。奉奂仑请人进行了设计和预算，建四扇两层的板屋，加上全部进行装修的费用，在二十五万元左右。奉奂仑心想，儿子有十八万元存款，自己有十万元存款，建好新屋略有节余，便满心欢喜。他开始办宅基地审批手续，给村主任送一千元红包，让村主任请来国土所全部四位工作人员赴宴，领红包，批新宅基地。

　　奉奂仑老房子是四扇板屋的一半，与哥哥共住一栋板屋。兄弟住在一起，加上板屋在山坡上，下面是畅通公路，国土所干部着眼安全，不同意奉奂仑在原地改建，同意他在自家的责任田里建房。奉奂仑的这片责任田，在一座大山脚下，上面有两栋板屋，居住着三户人家。在责任田里建新屋，比老房子更偏僻。奉奂仑批到了新的宅基地后，耽心未来的儿媳看不上这样的地方，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因此迟迟没有动工[yxy1]。慢慢地，奉奂仑改变了主意，是否在责任田里建新屋，要等儿子回来，征求儿子的意见后再定。

　　年底，儿子回家过年。儿子一进门，奉奂仑就说：“喝杯茶，我带你去看新的屋场地基!”儿子茫然：“什么，要建新屋了?” 奉奂仑语重心长地说：“你要成家了，我们总该为首给你筑个窝啊!”儿子并不买账：“我才不要你们建新屋哩!” 奉奂仑不解：“什么?!”儿子直爽说：“我准备到城里买房子!”“哦!”奉奂仑不吱声了。接着，母子交谈，但换了话题。妻子和儿子谈了些什么，奉奂仑一句话也没有听进去。

　　原来，儿子找了个女朋友。女朋友要求儿子承诺在省城买一套房子和买一辆小车之后再结婚。晚上，儿子说自己有了女朋友，奉奂仑喜出望外，一下子抛开了郁闷的情绪，无意间还露出了笑容，当即表示，顺从儿子女朋友的心愿，自己放弃建新屋的计划，帮助儿子到城里去买一套商品房。父子开始亲热起来。奉奂仑不禁问儿子：“省城现在的房价怎样?”儿子皱皱眉，说：“最多的每平方米过一万元，最少的每平方米过五千元。” 奉奂仑对什么平方米之类的商品房术语，一概不懂，便转问：“你准备买一套多少钱的房子。”儿子脱口而出：“计划买每平方米七千五百元的，一百一十平方米，加上装修费，大约一百万元吧!”“一百万元?!”“砰”的一声，奉奂仑手中的茶杯掉落地上，好在是瓷杯子，没有砸烂，只是甩出的茶水溅湿了鞋袜而已。接着，儿子安慰他：“您不必着急，急了也没有用。只须交百分之三十的预付款的，可以贷款搞按揭。”什么“按揭”，奉奂仑更不懂，儿子耐心向他解释。即使搞“按揭”，但要在一两年时间里住进商品房，也得过四十万元呀!除存款，还得至少弄十万块钱才行呀!

　　奉奂仑从这天晚上开始，失眠了。不能入眠是痛苦的事，他常爬起来，进茶房独自抽闷烟，把整个房间都弄得烟雾缭绕的，让妻子生气。当然，妻子也不好睡，能理解他，原谅他。儿子继续外去打工，临走，奉奂仑把所有存折都给了儿子。奉奂仑把存折交给儿子时，手不停地颤抖。这个动作，儿子捕捉到了，忙把头转到了一边。

　　为了住进省城的商品房，奉奂仑开始变卖家产。他进山转了一天，自家责任山中的树，满打满算值一万块钱，问题在于，镇里欲开发生态旅游，搞封山育林，不准砍伐。而家中值钱的东西更是不多。一头喂了十三年的黄狗，有人愿出两千块钱，奉奂仑毫不犹豫卖了，但卖后又有些后悔，它是自己劳动的伙伴呀!变卖了家中所有值钱的东西，也不足两万元。奉奂仑正为筹钱冥思苦想而一筹莫展之际，来了位财神爷，村里的党支部书记商联光。

　　商联光是在自家吃了晚饭赶黑来的。丁美英给支书倒了一杯茶，奉奂仑给支书敬了一支烟，惊讶地问支书：“是什么风把你吹到这里来的?”商支书深深吸了一口烟，卖着关子：“可以说无事不登三宝殿嘛!”奉奂仑笑了一下，心想，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便没有追问。商联光见奉奂仑不再问自己，就问：“听说你在省城买了商品房，准备卖掉老屋场?”奉奂仑不禁落下眼泪来。丁美英代替丈夫说：“没办法呀!一切为了娶到儿媳啊!”村支书“哦!”了一声，做惊讶状。见奉奂仑夫妻又不说话了，商联光关切地问：“经济上有困难吗?” 奉奂仑张开了嘴巴，又闭上了。丁美英忍不住说：“想向你支书借钱，又不敢开口。”商联光笑了笑：“借钱也要还的啊，还少不了息钱哩。”沉默，大家都沉默了。商联光见时机成熟，便进言：“现在政策好，你们可以流转土地啊!” 奉奂仑为之一震：“流转土地?怎么个流转法?”商支书开始开导：“比如，把你的稻田流转三十年、五十年、七十年，一次性拿到流转费，就解决了眼前的经济问题。” 奉奂仑打起了精神：“我仅仅两亩五分田，能得几块钱的流转费?再说，我，还有我的后代还要靠田吃饭哩!”商联光开怀大笑：“你举家住在省城，子孙后代也在大城市里，还能靠种这两亩五分田吗?”丁美英认起真来：“最多能流转多少钱?”商支书又深深吸了一口烟，烟雾从两个鼻吼喷出，慢条斯理说：“按国家标准征收土地，每亩不可能超过四万元，流转，比征收应该还少一些，真的!但镇里计划在你们村民小组所占山地搞生态旅游，我可以给你们争取个好价钱。”丁美英说：“我家的田，是我们组里最好的田，就是流转两亩五分田，也不能少于十万元啦。”商支书起身告辞：“我尽力给你们争取到这十万元块钱。”直到这时，沉默不语的奉奂仑才吐出一句话：“那就拜托您了!”商支书留下一句“好的!”就出门，走了。夫妻觉得别无选择，还是决定流转这两亩五分稻田。

　　最终，稻田流转给商联光支书，流转时间为七十年，流转费十万元。签订好合同当天，商支书向奉奂仑儿子账号打去了十万元现金。第二天，商支书还进了一趟城，进公证处公证了这个土地流转合同。同是在这一天，奉奂仑整天呆立在稻田边，暗自流泪。

　　儿子结婚第二年，添了个胖小子。奉奂仑夫妻不得不进城带孙子。这次进城，将家中所有生活用品都带上，实际上是住进了城里的商品房，举家离开了老屋场，成为现代城市的新市民。

　　又一年之后，由于婆媳不和，儿子一家三口人去了另一座城市打工。高楼大厦二十四层的这个新市民之家，就只有都年近花甲的奉奂仑夫妻了。无所事事，什么东西都得花钱去买，加上生活圈子就是丈夫望着妻子，妻子望着丈夫，连同一个通道的其他三户人家，夫妻两都是一个也不认识，难免都感觉落寞和空虚，觉得日子不只是不好过，简直是难熬!奉奂仑吵着要回家，丁美英吵着要找钟点工做。丁美英找到了钟点工，但奉奂仑没去找，因为他患腰椎间盘突而失去了劳动能力。

　　春节，儿子一家三口人回来了。距离和时间，消磨了婆媳隔阂。但过了正月初六，儿子一家人又出远门打工了。“我要回老家去，一定回去，越快越好!”奉奂仑站在二十四层自家商品房的窗前，望着灰蒙蒙的天空，自言自语。“你还想回老家?这里是你的家呀!”······奉奂仑通过一个不眠之夜的冥思苦想，咬牙决定：“回老家居住!”

　　奉奂仑想过了，想好了，决心定下来了，就开始做丁美英的工作。他心平气和很是有耐心地劝说妻子回家。妻子一直没有松口。但奉奂仑一句“听说家乡在搞生态旅游开发，卖鸡蛋也好盘口”，一下子打动了丁美英的心。于是，妻子开始收拾东西，做回家准备。奉奂仑心情很好，也帮妻子的忙。

　　回家的感觉真好，只是房屋已经倾斜霉烂，阶基上杂草丛生，狗屎遍地。所谓人到地头光，奉奂仑夫妻通过两天努力，彻底打扫了卫生，用板子加钉子修补了房子的窟窿。第三天，奉奂仑不禁去看了自家流转给商联光的两亩五分稻田。一看，有喜有忧，喜的是“云雾山庄”旅游区初具雏形，车来车往，游人如织，忧的是自己流转的稻田已经不复存在，变为了停车场!奉奂仑看着稻田变成停车场，就感觉心痛起来。心口一痛，就发起呆来。一发呆就直呆到老婆寻了来。

　　奉奂仑回老家居住后的第一件事是赶了一趟集，买回了一只小狗。这是他精神上的需要，他也认为是农村与城市的根本区别。邻居都说，山还是那些山，但通过招商引资搞生态旅游开发，山就好看了，有灵气了，有仙气了。奉奂仑如同从笼中跑出的鸟，等不得时辰就约了妻子上了山。山还是那些山，只是给人的感觉完全不一样了。奉奂仑感慨：“真是三分的婆娘七分的打扮!”海拔过一千四百米的山顶，鼎立着三个瞭望台。最高峰的瞭望台，钢玻璃结构，两层，令人叹为观止。登顶远眺，沃野千里，一望无垠，是绿色的海洋；俯视，不仅仅是一览众山小，还会惊叹于大自然的造化：拔起的部分为高峰，塌陷的部分为深沟，有峡谷、有大川，是何等有气魄!玻璃瞭望台下约两百米处，是玻璃栈道。这是“云雾山庄”主打精华特色游道之一。这条看着就让人腿软的玻璃栈道给奉奂仑夫妻带来的刺激震撼感可与张家界天门山的玻璃栈道媲美。当时，玻璃栈道上铺满蓝天、白云和人的倒影，让奉奂仑夫妻在对脚下万丈深渊的透明战战兢兢之余，更乐于踏云放飞心灵。的确，“云雾山庄”好几个景点给人以强烈的刺激和震撼。万丈深渊中那下通摇摆索桥、上连岸顶风雨亭子的百米螺旋式直升步行道，便是这样的主打精华特色游道。而且，在野性的幽深峡谷中，设计如此富于刺激性的游道，更给人无与伦比的美的享受。

　　“云雾山庄”景区，近万亩山地，有豪迈的山、俊秀的山、奇险的山、逶迤的山、平坦的山、突兀的山，也有温柔的山。山山岭岭，全是野性的，时而鬼斧神工，时而又平淡无奇。有的山阴柔，有的山朴素，也有的山给游人和蔼慈祥，文质彬彬，英俊而柔美之感。山中的树，全是杂树，但每棵树，形态各异，十分美丽。这种美丽，不是路边绿化树的千篇一律，而是盘虬卧龙，具有野性而奔放的、自由的美丽。几座和蔼慈祥，文质彬彬的山，抱出一个充满灵秀之气的峡谷，峡谷阔大、平坦，小溪温柔流淌其中，让整个百亩峡谷涌动着勃勃生机!开发商在这个峡谷安居乐业，建了山塘，雕了神龟，打造出休闲山庄。奉奂仑不禁自言自语：“变了，一切都变了，比城市好多了!”

　　到了“五一”，“云雾山庄”里的野花尽情地卖弄着娇艳的身姿，灿烂地绽放，生怕身边的游客没有看到自己的美丽一样。这是个花开的季节，奉奂仑的春心也萌动了，他又约妻子上了山。

　　上山的游客，一路赏花。奉奂仑感慨万千：过去，一直以来，路边的野花，没人采，甚至没人看，山间的竹笋或许觉得自己肚子里的货少，也躲在草丛中，不敢示人。可如今，花还是那花，笋还是那样的笋，很多游人，竟将每一朵花，每一棵笋，都当成了一首诗，一个世界!树还是那树，鸟还是那鸟，如今的声音，好像动听了许多!山还是那些山，水还是那些水，只是在现在，奉奂仑才真正觉得自己不是山的过客，而是山的归人，真正投入了山的怀抱。云雾下有山，有水，山是重重叠叠的，水是醒神涤俗的，都是野性的。“野性”就是大山的文化，就是奉奂仑的归宿。奉奂仑觉得，自己从城里回来，就像鸟儿从笼子里逃出来!原来，野性的大山才是自己真正的家!不完美才是人生，去城里住了两年没有参加“云雾山庄”的建设留下的遗憾，恰好是自己成为大山归人最充足的理由。

　　一天晚上，奉奂仑家里来了三位不速之客。他们是奉奂仑村里的男子汉，一个手里拿着告商联光的状子。应丁美英要求，一位男子念了状子上告商联光全部九条罪状：独领万亩公益林国家补贴款私吞；独领了十万元雪压冰灾补助款全吞；修建出山公路，县里多个局共援助资金五百万元，用于补偿农民被占去的土地和青苗被毁等损失，该款由商联光领取据为己有；出山公路主线全长三十公里，商联光虚拟路碑三十六公里，国家按每公里三十万元拔款，此举骗取国家财政款一百八十万元；利用手中职权，勾结镇、县相关人员后，大肆造假移民，套取国家移民每人每年六百元、共二十年的后扶补助金，在被造假移民户中分得赃款二十五万余元；搞楠竹低改二百亩，上级林业部门每亩补助六百元，竟被商联光每亩强占五百五十元，共掠走我村低改楠竹款十一万元；有十一公里跨省公路早已修通，但商联光重复上了修公路项目，套取了国库资金二百七十五万元；我村整个土地面积在六千亩左右，县林业局竟让商联光搞出来了退耕还林一万亩，每年领取国家补贴三百多万元；商联光私有数妾，育孩数个。这位男子刚念完，另一位男子问奉奂仑：“老奉，你敢不敢签名?”奉奂仑不吱声，良久才说：“现在不是过去，我敢签，但今晚不签，要最后一个才签。”问话的男子有些愠火，但强压着火气没有发作。第三位男子说：“我告诉你一件事，你不会不签!”见奉奂仑埋下了头，第三位男子来了劲，大声说：“奉奂仑，你晓得商联光流转你的两亩五分地卖了多少钱吗?” 奉奂仑抬起头来，表示洗耳恭听。“因为是唯一能建停车场的地方，他卖了一百万元!” 奉奂仑睁大眼睛：“一百万?”那三位男子异口同声：“一百万，真的!”奉奂仑立即要过状子和笔，端端正正写下了“奉奂仑”三个字。

　　一个月后，奉奂仑失踪。三天后，他的家人和邻居在山河下游电站进水坝垃圾网前找到了他的尸体。是摔跤坠落山河还是自杀?不得而知。